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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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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性雖好,到底也不耐煩記這些瑣碎麻煩又離奇的事,很快就把這個所謂的小武拋在了腦後。

從那以後,聶少倒是天天傍晚按時出現在翡翠居,晚間常常陪到我正式打烊然後開車送我回家。

我漸漸覺得古怪,忍不住問他,“老大,你有空為甚麽不去找個女朋友,天天這樣沒得讓人誤會,白白落人口實……”

聶少一楞,居然有些臉紅,盯著我半天,幾乎教人疑心我臉上開出了一朵花。他忽然走到迦若案前,彎腰從一堆晶石中隨便摸了一塊出來,背著我擺弄了半天才遞了個東西過來,“姚非,戴上這個,也許甚麽時候用得著。”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塊薄薄的綠色貓眼晶石,打磨的晶瑩剔透,已經穿好了一根紅色結縭,倒也十分精致可愛。

“哈!不要告訴我這是你們昆侖山甚麽鎮山之寶,可以保我平安……”我一面貧嘴一面擡起頭來,正好迎上聶少的眼光,我忽然怔住,他的眼瞳中光華微現,仿佛無限深遠的午夜星空。可為甚麽,我會覺得裏面似有淡淡的憂傷靜靜流淌,一時心內竟生惻然情緒,再也說不下去,乖乖將晶石掛墜懸在頸項之下。

那塊小小晶石滑入衣領貼合肌膚的剎那,我忽然覺得有微微的電流從皮膚表面輕輕激蕩通過,一種奇特的猶如波瀾掀起又似潮汐暗湧的感覺自內心深處暗暗析出。

門口傳來銅鈴輕響,我猛然轉臉看去,只來得及看到聶少的背影一閃而過,那個高大苗挺的帥氣背影,此刻看起來竟透出了幾許悲涼意味。

我感到從沒有過的迷惘和錯愕。

從那天起,聶少又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出現,我賭氣也一直沒有撥打他的行動電話。

哼,有甚麽了不起!燕七不在,你也不來,我一個人照樣把翡翠居打點起來。我想。可大多數時間依舊我一個人獨守店堂,說不寂寞才真是騙人。

我常常會想起姚然,也不知道她近來如何?回去以後舅舅有沒有責罰她?看來多半是被軟禁了,要不然以她的脾氣不是電話打不停就是幹脆訂機票飛回來了……

我嘆口氣,之前也撥過長途到蘇黎世,對方一聽是姚非找姚然一早掛斷,等後來想到撒謊冒充然然的舊日校友,對方家務助理早就認得我的聲音,電話照掛不誤。

姚然,你現在可好麽?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也愈來愈想念她,這世間雖大,人海雖茫茫,我所得的除了自己,也不過還有個然然罷了。

五月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百無聊賴的坐在迦若案前細細堆砌無夜城池,無意中一轉臉,正好看到一旁的玻璃格子外一叢姚黃開得正艷,忽然想起姚然最喜歡這叢牡丹,說甚麽這花原也姓姚,看著就有姚家傲然的風骨。

我不由跑進轉角櫃取出相機,在院子裏對牢這叢姚黃拍了半天,然後取出膠卷決意去沖出來給姚然寄去,管她收不收得到,或者運氣好就能送到她手裏呢?

我決定臨時放自己的假,今天提前打烊,先把膠卷送去照相連鎖店加速沖印,然後獎賞自己去看場電影,散場正好去照片。

主意已定,我起身鎖店離去。

來到影院門口我就有些後悔,眼看門口買票等待進場的不是一對對戀人就是結伴搭夥的一幫子朋友,像我這樣的年輕單身女子幾乎沒有,好不容易看到兩個還都是預先買了兩張票探頭張望著等人前來的。

反正也沒甚麽事,況且照片已經要求加快沖印,兩個鐘點怎麽打發也都是打發……我暗自羅嗦著找了一堆借口,然後上前買了一張票急急進場,挑了個左近都沒人的角落坐下,一直捱到頭頂的燈砰然熄滅的時候,心裏才稍稍踏實下來。

咳,我這是怎麽啦?不過一個人看場電影,怎麽好像作賊一樣?我不禁自嘲。最近幾年的生活從過去的太忙到眼下的太閑,起落太大,情緒著實有些失控。

姚非,今年你多大?才過了二十四歲生日而已,怎麽已經有了曾經滄海、了卻平生的淒惶念頭?

比起許多人我已經夠幸運。自幼得到外公和母親的百般疼愛,衣食無憂,接受最好的教育;就算後來的遺產風波使得我們母女一夜之間從象牙塔尖跌落至底,卻還是有能力可以繼續謀生;母親的患病固然教人仿徨,我總算也盡力了,最大限度的安置母親度過了一段雖痛楚卻也溫馨的日子。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禍夕旦福。我的經歷在我看來自然夠跌宕也夠倒黴,可放在滾滾紅塵中恐怕也不過是一粒微塵,微小的根本不足與外人道……

影院裏面觀眾並不多,稀稀拉拉錯落分布,我坐的這一排座椅就只我一人而已,而且我還特地縮在角落中。

屏幕上似乎在播映一部喜劇片,喧囂熱鬧,偶爾引來席間稀疏笑聲,可我心不在焉,借著黑暗的庇護,把平日不敢想也不願想的細碎記憶一一過濾。

不知不覺中,我聽到一個空洞壓抑的奇異聲響,半晌才領悟過來,那竟是我自己強自抑止住的聲聲抽泣。

一聲一聲,悲苦無助,無法從喉嚨口暢快湧出,只好在心頭那個空曠場地悄然回蕩,仿佛受傷的小獸,嗚咽著尋找母親溫暖的胸懷。

可母親早已不在。

“……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妖若有了一顆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了,是人妖……”屏幕上一邊是披紅掛彩牛魔王娶親,一邊是羅裏羅嗦唐僧廢話逼死小妖,臺詞一出,席間笑聲頓起。

那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深深、深深的低下頭,將臉埋入掌心,任由淚水無聲卻也激烈的盡情流淌。

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痛哭過,即便母親去世的時候,那樣傷心,心口竟似掏空了一般,一陣一陣鈍痛,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眼眶裏幹涸的似一整座久無雨季的沙漠。

淚水的閘門一旦被沖開,我就索性借著這鑼鼓喧天聲、笑聲、嗟嘆聲,還有無邊的黑暗和閃爍的光影恣意發洩,直到後來太陽穴開始一跳一跳的漲痛,才漸漸止了淚,鈍鈍的盯住大屏幕失了神。

“你看,那個人的樣子好奇怪哦!”紫霞仙子說,臉上的表情溫柔而失措。

“他的樣子好像一條狗嗄!”夕陽武士自以為幽默的得出結論。

音樂響起,悟空的背影漸漸從人群中分離出去,誇張大幅的搖擺身姿留給所有人一個最寂寞的印象……

我忍不住眼淚又模糊了視線。

燈光亮起的剎那,我一下子瞇起了雙眼,強烈光線的刺激令得眼睛愈發酸痛,朦朧中看見觀眾紛紛散去,我決定稍坐一會兒再起身。

痛哭之後是萬分的疲倦,我靠在軟席的椅背上闔目養神,驀然覺察到有人輕輕觸碰我的肩頭,以為是清場的保潔阿姨,我一下子跳起來。

剛要道歉,卻看到身後一排有人伸手過來,手上是一方幹凈的格子手帕,一個年輕卻略顯暗啞的嗓音旋即帶了幾分笑意低低響起,“嘩,好多年沒看見有人看電影會哭成這樣了。不過,我每次看周的片子也只覺得辛酸,並不感到好笑。”

對於這樣半路橫生的同情和調侃,我並不覺得感激,相反有一種被偷窺的氣惱和忿怒。我轉過臉狠狠瞪視著對方。明亮燈光下,當那張淩亂長發下正展顏微笑的年輕臉龐映入眼簾時,我楞住了。

窄窄的英俊面孔,即便再微笑也習慣性微微攢起的濃密眉睫,眼尾的褶皺清晰,明亮眼瞳中那股跋扈裏透出幾分天真的眼神。

“是你!”我脫口而出,“你的傷口好了麽?”話一出口,我馬上就後悔了。真是!人家可能沒認出我,沒得又惹來一身麻煩。

不等對方答話,我趕緊道歉,“呃,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說完,一低頭逃也似的匆匆離開了影院。

正值黃金時段,都市的夜景剛剛展開,這是一座不夜之城。

我心中煩悶,反正洗照片的地方也不過兩站路,於是索性步行前往,等到了小小連鎖店找沖印取片的單子,才發覺自己的手袋不翼而飛。

稍一回想,我立刻記起剛才在影院的情形,一定是走得匆忙不慎遺落在座位上了。牛仔褲袋中總算還剩了一點零錢,我急忙叫了部街車返回影院。下一場電影還沒開場,播映大廳裏正在進行清潔程序,我和守門人解釋過後一路找去,手袋卻依舊蹤跡不見。

我沮喪的回到街頭,其實丟了甚麽都沒關系,可票夾裏有一張我幼時和外公及母親的合影,底片早已不見,相片也只此一張,丟了就真的沒了,我當個寶一樣天天隨身攜帶,閑暇時就取出來看看,那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人啊!可現在,居然被我弄丟了!

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我用街邊的投幣電話給自己的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幾聲“嘟、嘟”聲後,居然真的有人接通電話。

“對不起,您好,請問是您撿到我的手袋麽?呵,是這樣,我別的甚麽都不要,只求您把票夾裏的一張相片寄到……”我急急道,唯恐對方突然掛斷,可話沒說完,就聽到線路的那頭傳來低低笑聲。

“呃?‘祝小天使姚非永遠健康快樂’,是這個?你的名字叫做姚非?呵呵,真的甚麽都不要?剛剛沖洗好的照片也不要麽?……”那聲音聽起來十分耳熟,我自然知道他是誰。

我強忍住心頭不快,低聲道,“如果方便的話請把東西還給我,謝謝?”

那個男聲又輕輕笑了,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好,我在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等你。噢對了,我的名字叫做小武。”

電話掐斷了,聽筒裏傳來急促的“嘟嘟”聲,我楞了許久才疲倦的抹一抹臉,揚手截了一輛街車直奔翡翠居而去。

下了車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該讓司機候著,等會兒可以送我回家,可已經來不及,街車呼嘯而去。

夜色已經頗深,長長的裏弄裏沒有行人,只除了弄堂口遠遠一處24小時便利店玻璃櫥窗內透出的清淡冷光,整條弄堂幾乎沒甚麽照明。附近老式洋房的窗戶窄且小,稀稀拉拉幾點暈黃的燈光已經差不多模糊在同樣暧昧不明的都市天空之下。

一陣穿堂疾風掠過,揚起我白色襯衣的一角,我忽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我深吸一口氣,穩步走向一角樹影中的翡翠居院門。

“小武?”我試探著低喚一聲,卻無人應答,伸手一推,院門出乎意料的無聲滑開,小心翼翼的走進院子,裏面原本見則喜之的扶蘇花樹此刻隨風輕擺,制造憧憧疑影,看得人心頭亦是鬼魅叢生。

我的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怒意,媽的,老子做了甚麽要這樣白天黑夜的裝孫子!以前在公司也是,現在到古董店還是!連丟個手袋都弄的好像是自己做了趟賊!

我挺直背脊大踏步的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又趴在鎖上的玻璃格子門上看了看,並沒有甚麽“小武”、“小六”,我怒極反笑,略略揚聲道,“小武,你若來了何必藏頭縮尾!我不認為這個時間適合捉迷藏!”

說罷側耳再聽了聽,依舊沒有聲響,我明白自己大約是被人耍了,可那又能怎麽辦?不見得叉著腰跳到門口去大罵一頓方可出氣,不過是平一平心緒嘆口氣轉身準備離去,還好口袋裏尚餘幾個硬幣夠我搭公車回去,家門外一株杜鵑的花盆中也一直藏了一枚備用鑰匙,還不至於流落街頭。

走到院門前剛要伸手拉門,一只手無聲無息的從身後搶先伸至,“砰”的一下反而把門推上,自動鎖“喀嗒”一聲輕巧闔起。我完全沒有準備,幾乎尖叫起來,旋即轉身後退一步挨著院門擡頭望去,面前一個高大的身形仿佛沈沈鐵塔默然佇立,即便在黑夜,那雙眼瞳也亮的驚人。

我認出面前的男子正是第三次相逢的小武,心頭火起,扭頭就要走,卻被他伸長兩條手臂撐住身旁兩側,完全堵住了去路。我看見他一只手上拿著的,正是我遺失的手袋。

“呵呵,姚非?這個時間如果不適合捉迷藏,那麽適合幹甚麽呢?”小武戲謔的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

不知道為甚麽,這個男人總給我夜間出沒野獸般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實在令人覺得很不愉快。

我蹙起了眉尖,正色道,“對不起,我想我沒興趣和你討論這個,手袋請還給我,另外請讓開,謝謝!”

小武突然也軒起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卻絲毫也沒有收手的意思,懶洋洋的說,“真是有錢人家出來的小姐,真有教養。‘請’?哈哈,居然有人對我小武說‘請’……”他微微仰起臉吹出一聲低低的口哨,“怎麽不哭了,嗯?你媽媽沒有告訴你,女人的眼淚是武器?”

我被徹底激怒,想也不想擡腳狠狠跺下,小武果然“哎唷”一聲跳腳閃開。“哼,今天算你運氣,我不穿高跟鞋很久了!”我一面冷笑著說,一面乘機推開他一條胳膊,順手奪下自己的手袋,擰開院門就要跑路。

小武的身手敏捷過人,手長腳長,只一下就抓住我的手腕,硬是被他一把扯了回去,“有夠辣!我喜歡!”這次他響亮的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我回手甩起手袋砸過去,小武不再與我角力,他松開了手,我站定身形對他怒目而視,可對方的臉上毫無怯意,反而放肆的大笑起來。

我懶得與他糾纏,轉身出了翡翠居,很快穿過裏弄,截了一部空車嘎然離去。

小武,多麽奇怪的男子!

直到進了家門死死按下門鎖保險插銷,我的心臟猶自怦怦劇烈跳動。

那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路上我大致翻檢了一下手袋,似乎沒有丟失甚麽東西,票夾裏面的相片也在,證件信用卡和現金全然未動的樣子,看來這個小武也不一定是甚麽肖小匪類。

可是,我忍不住回想前些日子我們初次見面的狼狽情形,還有適才他滿是譏誚的嘲弄語氣,和後來掩飾不住的揶揄況味。

這個小武怎麽看都不像個一般意義上的社會菁英、國家棟梁或者有為青年。如果非要我說,我倒直覺的判定此人大抵,呃,根本就是個廝混於市井的不良邊緣飛仔。

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居然對這樣一個全身都煥發著危險氣息的陌生人有一種奇特而又微妙的親近感,不不,也許是厭惡感。呵,我不知道,也不確信。

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剛才倉惶離去的剎那,我聽到那個略帶嘶啞的嗓音用一種奇異的似有韻律般的語氣低低吐出幾個字。

“姚非,你信不信,我們還會再見面……”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甚麽。

可冥冥之中,我的靈魂聽到了命運之弦被悄然撥動時所發出的震顫回響。

那樣虛無,那樣縹緲,卻又那樣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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